
编者按:
拔尖创新人才培养工作是众多高校的一道必答题。
高校改革的进程中,西湖大学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作为1949年以来中国第一所社会力量举办、国家重点支持的新型研究型大学,它自创立之初便备受瞩目,肩负“中国高等教育改革试点”的使命,也尝试探索更加大胆创新的人才培养创新路径。
原点栏目继续“大学之大”系列报道,聚焦新型研究型大学的培养模式、人才制度与科研氛围,探寻中国高等教育的未来。
会议主办方常常为西湖大学的席签安排犹豫。
若论科研实力,这所大学理应与顶尖公立大学毗邻,若按学校级别,它又可能被插入民办院校的队伍中。
这种尴尬,恰似这所大学在中国高教版图中的独特处境,不能被轻易归类。
西湖大学自诞生起就带有“高起点、小而精、研究型”的鲜明标签,仅设理学、工学、生命科学、医学4个学院,却汇聚了来自15个国家的273名博士生导师,平均年龄不到42岁,最年轻的不足30岁。
在这所充满理想主义气息的大学里,科学的品位比论文的篇数更重要。教育,像是科学家们严格控制变量,精心设计并实践的一场探索性实验。
施一公不止一次谢绝过异地办学、扩大规模的邀约和提议。他说,“大部分人认为,大学之大是规模、社会影响之大。其实,大学之大是大师之大、学术之大,是代表人类在今天探索之大。”
西湖大学云谷校区正门。 李楚悦 摄
没有两个轨迹相同的学生
对于来自浙江宁波的程子正来说,西湖大学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2022年高考前,程子正已经通过了几所高校的自主招生初试。但他放弃了传统名牌大学,成为西湖大学首届本科生之一。
入学后,程子正获得了大部分高校研究生才有的资源——一名由博导担任的学术导师。能在本科阶段推行导师制,得益于学校奢侈的师生比:西湖大学首届本科生60人,可供选择的导师则有72人。
程子正的导师、理论物理学家吴从军只比他早一年加入这所新学校。
2021年回国后,吴从军受聘成为西湖大学的物理学讲席教授并担任首任物理系主任。入学前,程子正就瞄准了这位行业里的领军人物,给吴老师发了邮件,吴老师邀请他见面聊聊。
那次会面,他原以为是一场考验学术功底的“面试”,结果成了从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龟兔悖论聊到牛顿力学的物理漫谈。这种开放、启发式的交流,奠定了此后他探索学术方向的基调。
西湖大学为本科生提供充分的试错空间。除临床医学外,大部分学生都在大二第一学期结束时才选定专业。在此之前,学生可在数理化生等大类中选修相应的通识课程,并由此选择专业,且没有名额限制。这意味着学生可以不以竞争为导向,只根据兴趣能力决定自己的学术方向。
高中时参加过数学竞赛的程子正在选专业前发现,大学物理中思维强调直觉、追求实验严谨的特质更适合自己,果断选择了物理系。
“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卷’。”程子正说。在体量极小的学生规模前提下,充分的自由和充盈的机会消除了非此即彼的恶性竞争。
西湖大学本科生公寓。 李楚悦 摄
西湖大学没有两个学术轨迹相同的学生。
申请博士时,最吸引杨子杰的正是学科交叉氛围。从复旦本科毕业后,他申请进入西湖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读博,加入许田教授的生长调控与转化研究实验室。
入学后,对AI产生浓厚兴趣的他在许田的鼓励推荐下,跨学科加入工学院张岳教授负责的自然语言处理实验室。“相当于我有两位导师,属于联合培养。”杨子杰说。
学到中途改变方向的学生并不少见,甚至许多年轻的老师进校后改变研究方向也都能获得理解。
升入大四后,程子正选择了更匹配自己兴趣的实验物理方向,更换了导师,留在本校直博。这也是同届本科生中大多数人的选择,“只要愿意读,基本都有直博的机会。”除了本校直博,西湖大学具有推免资格,学生可以申请国内外顶尖院校。
更多的机会出现在各个层面的跨学科合作。
每周四,杨子杰都会参加“西湖大学AI交叉科学社”的交流活动。这个由他本人发起的社团,如今已吸引来自全校四个学院的一百多名成员。
大家常常边吃边聊,话题从生物科技到人形机器人,堪比一场小型论坛。来自不同学院、不同专业、不同研究方向的社员,在交流中彼此激发灵感,有时甚至能开展跨学科合作。
这种跨学科交流并非偶然。“从校园的建筑布局就能看出。”杨子杰说。西湖大学云谷校区的主楼连成一片,称为“学术环”,各学院分布在环形建筑的不同区域,隔窗相望。物理空间的紧凑布局让学术合作更加便利。
在西湖大学未来产业研究中心以及学校四个学院下属的七个实验室的共同支持下,杨子杰作为学生负责人,组建了一支由15名不同专业、不同年级学生组成的跨学科研究团队。
近期,团队发布了全球首个由AI驱动、全学科通用的科研电子化、自动化与加速平台“Airalogy”。这是西湖大学校史上首个同时涉及全部四个学院的联合研究项目。目前,该平台已面向全球上线,并在校内投入使用。
最核心的资源
西湖大学医学院、生命科学学院的长聘副教授郭天南也是跨学科科研的实践者。海外工作期间,他曾开发出将AI运用于临床蛋白质组分析的技术。
“当时谈论AI的人不多,推动这项新研究需要很大的平台支持,而国外临床资源规模有限,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触及‘透明天花板’”。
期待在这个鲜有人涉足的领域继续探索的郭天南,成了第一批加入西湖大学的老师之一。
2017年夏天,西湖大学校舍还没来得及建好。“当时只有西湖高等研究院的场地,实验室连窗户都还没安装。”郭天南回忆,但他依然决定加入这所大学。
和绝大多数国内高校的招聘方式迥异,西湖大学自有一套吸纳人才、筛选师资的方法。
西湖大学副校长邓力接受采访。 李静蕾 摄
“我们动用了大量学术资源,构成校外学术委员会。邀请国际范围内与候选人研究领域最密切相关的专家,既是对招聘本身的慎重,也是对候选人的尊重。”西湖大学副校长邓力说。
这其中逻辑并不复杂,当招聘评价体系聚焦候选人的学术水平时,国际“小同行”(指在具体专业领域内直接相关的同行研究者)对候选人的能力最有发言权。
在一些前沿领域,研究者或许尚未有量化成果,但具有前瞻性的重要研究进展,在科研价值上依然至关重要。这些关于科研原创度和潜力的评估,唯有专业委员会能给出判断。
这样的方法在国内高校中并不常见。
“经常有候选人向我们表示,西湖大学与其他大学不同,能请到我非常敬重的同行。”邓力说。
面试时,施一公和郭天南聊了很多,他认同蛋白质结构以及蛋白质组学是非常重要的领域,并且认为AI技术的运用是生命科学的未来趋势,这所新大学需要推动该领域的研究发展。
郭天南惊讶地发现,并不属于同一细分领域的施一公对他所关注的前沿技术非常熟悉,视野也相当深远。学术层面的一拍即合,让他迅速做出加入西湖大学的决定。
传统高校大都拥有成熟的科研项目,年轻的老师若想发展新兴学科,常会因为惯性遇到不小的阻力。让一个年轻人发展新学科、探索新方向,就意味着需要进行投入、承担风险。
对于体量小巧的新型研究型大学来说,失败的成本相对可控,高风险的背后也蕴藏着高回报的可能。
“年轻人处于学术创造力的黄金期。如果有足够的支持,他更有可能做出杰出的科研项目。”邓力解释道。
近些年,国内高校引入的“非升即走”模式(指预聘-长聘制)曾引发过诸多争议。邓力认为,这其中存在着对规则的一些误读。这一制度本意是合理配置师资,而非加剧内部竞争。获得预聘之后的6年间,青年教师最迫切的需求,是来自学校的资源和自由空间支持。
在收到聘用通知后,郭天南给施一公和饶毅发过一封邮件阐述自己未来最想突破的方向。饶毅回复邮件告诉他“在西湖大学,科研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在抄送给施一公时写道:“天南的研究很贵但很有价值,我们要支持他。”
施一公曾在校内明确提出,教授是这所学校的核心资源。
不同于公立大学,西湖大学的副校长由校长提名、董事会任免,副院长和学院行政服务团队则由院长全权负责。如果院长更换,则可以重新聘任副院长,搭建自己的团队。这种特殊的管理方式,将责任落实到院长本人,也使学院团队更为紧密。与之类似,学院内的实验室也实行PI(Principal Investigator,科研项目的核心负责人)负责制。
在独立实验室制度下,无论PI年龄、资历如何,内部财权、事权等各方面的权责基本相同。“施一公本人也不能直接要求一个年轻PI改变研究方向。”西湖大学的PI说。
这样的氛围,让“人引人”成为西湖大学普遍的引才方式。从学院院长到普通PI,都会向学校推荐候选人。不过,人才引进最基本的条件之一是“必须全职”。
邓力曾在美国的多所大学工作近20年,这位早已成为终身讲席教授的有机化学家在决定加入西湖大学前,只向学校提了几个问题,其中之一是“施老师是全职吗?”
西湖大学云谷校区。 李楚悦 摄
前往“无人之境”
对于中国高等教育来说,“需要完成的事”有很多,但回答“钱学森之问”或许是最迫切的。
2005年,钱学森对前来医院看望他的时任总理温家宝说:“现在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是很大的问题。”
作为探路者,以西湖大学为代表的新型研究型大学自诞生之初就备受瞩目。其既探索符合国情、激励创新的科技评价体系,也尝试培养拔尖创新人才的有效模式。
为了鼓励创新,西湖大学为研究者提供了足够宽松优渥的环境。但新的问题是,如何避免惰性、鼓励实现自我突破?
对应的方案是,把关人才进口,筛选出真正具有科研潜力的人才。
每次招聘,专业委员会都会花大量时间阅读候选人的申请材料,再决定是否进行面试。面试的过程通常要持续好几天,除了目前的成果外,候选人需要阐述自己未来的研究方向。即便是尚未进行实验的问题,也可以通过讨论以何种思路入手解决,来判断候选人的能力。
“我们并不要求候选人的研究或课题有把握一定能做成,确定的成功通常意味着不够原创,但研究者需要知道风险所在,并且能坦诚交流,这一点很重要。”邓力说。
在西湖大学的学术评价体系中,独创性占据极高的比重,这与西湖大学追求创新的目标相契合。
“在科研领域,创新意味着时刻保持高度警觉,对细节的极致关注。”邓力说。
2021年,西湖大学两位没有放过“细节”的研究者,在吃西瓜之余发现了科研创新的突破口。为了西瓜快速降温,两位博士把买来的西瓜放进了冷冻层,实验一忙,想起来已是几天后了。
取出西瓜时,瓜皮最外层的薄膜轻易脱落,但他们没有扔掉,顺手放在了显微镜下。这片剥离后只有约75微米的西瓜皮膜,展现出奇妙的“设计思维”。最终,团队在大自然的启发下,取得了一项突破性研究成果。
西湖大学本科生生物实验室。 (受访者供图)
这样的案例在西湖大学并不罕见,面对科学未知议题时,对细节极致追求逐渐成为师生间的共识。这种共识的形成并非通过单项的传授知识,而是寓教于研。
“很多人说科研工作需要有毅力,不惧怕反复失败。我并不认同。”邓力认为,所谓的失败只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证明原先的假设有问题,“这是科研的必经之路”。
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这个问题你比其他人多一份理解。通过不断积累,即便最终失败也会成为世界上对这个问题最了解的人,这样的过程,让研究者保持高度敏感,将许多看似毫不相关的细节联系起来。
创新的警铃通常在此处作响。
人们常视之为“灵光一现”,但这只是漫长思考探索后的自然结果。“这样去看待失败,学生才具备一项特质——不对未知产生畏惧。”邓力说。
招生宣讲时,校方常常被问的问题是:在西湖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要求和标准是什么?
“这就变成做题了。”邓力说,“考试是一件确定的事,它的要求和路径很清晰,关键在于是否能做到极致。在这样的目标下,学生很容易缺乏主动性,对于未知常常感到不适。”
但科研从来没有标准答案,创新研究的状态更接近于一场前往“无人之境”的探索。
“对未知不恐惧不回避,同时具备扎实的基本功,这样才能获得科学的灵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邓力说,这是学校招生时最关注的潜质,也是校内培养学生的目标,
邓力在曾经供职的美国布兰迪斯大学,有一位好友从事人工智能领域的工作。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授课时无人听讲。20年前,大多数人并不看好这一领域,谈论人工智能会遭来讥笑,在学术发展上甚至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但他选择坚持。
只有体会过从未知到已知的探索过程,才有可能实现创新。而支撑研究者前往“无人之境”的驱动力,通常来自原生的兴趣。即便在外界没有足够支持,甚至短期利益受损时仍能坚持。
西湖大学不需要重复
“不仅在科研,我们同样鼓励学生发展其他领域的理想,商业创业同样需要这种内驱力。在马斯克实现之前,几乎没人相信电车能取代油车成为主流,但他做到了。”邓力说。
正因如此,西湖大学更在意研究者“科学的品位”。无论师生,其在具体科学领域中所关注的问题视角、发展发向和解决思路,通常决定了其未来研究的追求所在。
独特的“品位”标准下,学校不止一次拒绝过优秀人才。有些候选人发表过多篇CNS(指Cell、Nature、Science)论文,但面试时,学校的面试官问了两个问题:一是这项研究是否是一项开创性研究?二是如果是跟随性研究,那么你做的研究超越他人的地方是什么?
最终,学术成果颇丰的候选人们落选了。
西湖大学云栖校区实验室。 李楚悦 摄
西湖大学不需要重复。在探索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进程中,西湖大学主动踏入了教育实验的无人之境,同样坚持独属于自己的品位,坚持不做重复的事。
2018年2月,西湖大学获教育部批准成立。即便从最源头——2015年3月,施一公等7人向国家发出“创办西湖大学”的倡议算起,也只刚刚过去十年。
“对于一所大学来说,十年太短了”,在学校里,大家普遍认为此刻谈论经验、模式还为时过早。
在外部的观察者视角中也有类似的观点。
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科举学与考试研究中心主任刘海峰认为,不同高校、不同学科在教育强国建设中承担着各自的使命,也面临着不同的挑战。
“从1到100,我们做得很好;但从0到1的突破仍显不足。”在他看来,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科技创新能力取得长足进步,成果丰硕,但从国际视野看,在高端技术突破等方面仍存在一定差距。如何培养创新拔尖人才、如何破解关键技术“卡脖子”难题,是我国研究型大学面临的主要任务。
西湖大学自成立以来,从海外引进高水平科学家和教研人员,人均科研产出也相对突出,但刘海峰认为,这种招聘模式并不具备普遍可复制性。
过去几年间,西湖大学招生时在规模和区域上都有所拓展。2025年西湖大学首次面向上海、江苏、河南、广东、重庆等5个省(市)招收本科生。但在校学生人数最终将控制在5000人左右。
建校以来,各级政府都对西湖大学提供诸多支持,不乏有地方政府主动提供人、地、编制的机会,希望能够去其他地方办学,但西湖大学抵制住了“诱惑”。施一公曾在公开场合强调,坚持“小而精”是西湖大学的战略定位。
“高等教育机构应当坚持多元化发展路径,着力避免同质化现象。然而,我国民间捐资办学的传统并不强,长期维系这种经费模式存在困难。”刘海峰认为,公办高校不必强行与新型研究型大学对标。但重视师资水平、密切跟随国际科技潮流等特点,是值得各大普通高校借鉴。
这与施一公的观点不谋而合。施一公曾把传统强校比喻为“方面军”,承担着高等教育“压舱石”的重任,而西湖大学这样的新型研究型大学则是“特种兵”,所行皆为前人未涉足之事,通常也是困难的事。在诸多创新尝试中,外界许多配套机制都会与自身格格不入。
但这正是探索的意义,先行先试的探路者必须有自我消化冲突的能力。
西湖大学云谷校区 李楚悦 摄
影响世界的能力
不期待以规模取胜的西湖大学,希望每个人走出来都是“将军”。想要培养将军,向学生提供国际一流资源就成了学校至关重要的事。
施一公经常常谈起他出国时的“痛”。在海外求学工作时,他发现近代所有理论、定理鲜少由中国人命名。中华民族的原创科技甚至需要追溯到“四大发明”。
致力于在科研领域引领世界,必须先理解海外的逻辑,这正是西湖大学追求国际化的原因。为此,西湖大学设计了一学期的海外交流、专业课全英文教学,从全球引进师资,甚至尝试和欧美顶尖大学“抢”海外生源。
西湖大学要求所有本科生都必须在大三时赴海外交流一学期。如果家庭无力承担费用,学校也有专项资金帮扶。这是西湖大学本科生必须完成的学术项目,作为世界未来的“引领者”,必须既懂中国,也懂世界。
和一般大学不同,西湖大学本科生通常每年7月底或8月初就开学了,他们需要进行为期1个月的适应性训练,包括进行英语听说培训,以适应来自全球的老师和同学。西湖大学从2023年开始招收海外学生,但国际生非归入“留学生院”,而是与国内学生同吃、同住、同上课。
今年,西湖大学在美国尝试了更多招生方式,深入当地高中,申请者中不乏有SAT(指美国大学入学考试)分数极高、拿到美国竞赛奖项,足够进入“常春藤名校”的学生。
西湖大学行政楼展厅的墙上,有两句来自校长的号召:为人类前沿探索增添星火之光,为世界文明进程增添绵薄之力。
他期待中国的科研人才拥有影响世界的能力,这才是与中国国际地位相匹配的科研水准。
西湖大学的一切,都在为此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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